Eyr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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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于 2025-10-14 / 6 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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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|公元1014年:杨家将传说到底有几分真?

https://piccdn3.umiwi.com/img/202406/04/202406040906412740864346.jpeg公元1014年,将星陨落。

杨延昭,民间传说中的杨六郎,在河北高阳关的任上病逝,享年57岁。

史书记载,他出殡那天,皇帝派宦官亲来料理后事,河北的百姓,「远望棺柩,为之流涕者,络绎于路」。

一个将领的死,为何能引得一方百姓如此悲恸?

在正史的寥寥2500字里,杨家将的故事,只有三代人。

第一代,杨业,杨老令公。原是北汉名将,号称「杨无敌」。归宋后,镇守雁门关,屡立战功。雍熙北伐,他兵败被俘,绝食三日而死。他死后,《辽史》中,好几位大将的传记里都得意地记上一笔:「俘虏杨业,这里面可有我哈!」——能俘虏杨业,是值得夸耀一生的功劳。

第二代,杨延昭,杨六郎。早年随父守边,后调往河北,亲历了澶渊之盟前后的所有血战与博弈。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,都在宋辽对峙的最前线。

第三代,杨文广,杨延昭之子。名将之后,一生都在西北、西南的战场上度过,但已无祖辈那般耀眼的战功。

这就是正史中的杨家将。除了杨六郎「泼水成冰」守遂城的故事确有记载,其余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情节——金沙滩血战、李陵碑碰死、穆桂英挂帅、十二寡妇征西——几乎全是后世的艺术创作。

那么问题来了,为什么民间传说,会对这区区2500字的正史,进行如此天马行空的魔改?为什么那些虚构的人物和故事,其生命力,甚至远远超过了真实的历史?

要回答这个问题,我们必须潜入一个我们已经有些陌生的世界——口语文化。

在文字尚未普及的时代,人类的记忆和传承,依靠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技术。我们惊叹于藏族的《格萨尔王传》长达百万行,蒙古族的《江格尔》动辄几十万行,一个目不识丁的吟游诗人,如何能记下如此浩瀚的史诗?

答案,不是死记硬背,而是「编织」。

口头史诗,充满了大量的「预制件」——固定的套话、程式化的场景、反复出现的主题。说书人就像一个熟练的工匠,用这些预制件,现场「编织」出变化万千的故事。

刘兰芳先生的评书《杨家将》里,描摹穆桂英出场的那段「贯口」,就是典型的「预制件」。

「宗保一看眼前女将:全身披挂,脑后插着雉鸡翎,凤凰裙双遮马面,牛皮靴牢踏在镫,只长得桃花粉面、眉清目秀、齿白唇红,眼神炯炯中透出杀气,胯下桃红战马,马脖子上挂着十三个银铃,“哗㘄㘄”直响,清脆动听,手中一口绣绒大刀,刀上拴着红缨,飞鱼袋盛镇天弓,走兽壶装穿云箭;斜挎百宝囊,不知还装有何物。」

掌握了这样的套路,再说任何一位女将,都能张口就来。单田芳先生的父辈,很多都是不识字的评书名家,他们能说上几十部大书,靠的就是这套隐秘的技术。

更深层的原因是,口语文化时代的人,拥有我们这代人无法想象的记忆力。

李清照和赵明诚「赌书消得泼茶香」的典故,看似闺房之乐,实则是那个时代文人恐怖记忆力的体现——随口说出某件事在哪本书、第几卷、第几页、第几行。

我们今天,连几十个电话号码都记不住。但我们不能因此,就去怀疑古人的潜能。霍布斯鲍姆在《革命的年代》里写道,工业革命前那些骨瘦如柴的法国士兵,可以全副武装,每天负重行军50公里,连续一周。这种体能,对我们来说,同样是神话。

但,口语文化不仅仅是记忆力的比拼。它与文字文化,有着根本不同的世界观。

它的核心,是「附近」。

一个口语文化中的人,他的一生,都活在「附近」。他的世界,由他认识的人和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构成。他所有的表达,都是为了取悦眼前的听众。一个说书先生,他不在乎自己讲的是不是符合几百年前的「史实」,他在乎的,是今天书场里的「座儿」,是听众的喝彩,是明天能不能有更多的人来捧场。

所以,杨四郎还是杨八郎娶了辽国公主,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今天的故事,要足够精彩。

而文字文化,它的核心,是「远方」。

一旦有了文字,就有了「定本」,有了「标准答案」。我们从小学习汉字,就被告知,字形、笔顺、读音,都有一个远方的权威在规定。阿房宫,你念「fáng」,就有人告诉你,字典里规定了,要念「páng」。

文字,让我们得以和远方的人连接,用远方的标准,来校准我们自己。我们的世界,被确定性牢牢地锚定了。

口语文化的世界,是流动的,是混沌的,是真实与虚构的边界无比模糊的。

一个孩子,可以一本正经地和你玩「假装」的游戏。你若戳穿他,他不会觉得受骗,只会觉得困惑:你们大人,为什么非要把真实和虚构分开?

这就是口语文化的本质:它不是为了记录事实,而是一场在场者共享的、不断生长的游戏。

晚清的说书人何云飞,讲「石秀跳楼」,能让石秀的一条腿在窗外悬上五天,只为等一个出远门的客人回来。听众们不会觉得他是在「注水」,反而会为参与了这样一段「佳话」而津津乐道。

京剧名角谭富英在天津唱《四郎探母》,「叫小番」的调门死活上不去。天津的票友们,把票价炒到三块三一方,就是要听你这一次的「失误」。他们花钱买的,不是一次完美的演出,而是一个传奇故事的「见证权」。

口语文化,为人类蓬勃的创造力,留下了即兴发挥的空间。

而文字文化,在带来确定性的同时,也带来了某种僵化。

王阳明晚年讲学,不许弟子记录,他说:「我给你们讲课,有点像医生用药,那都是因病施治啊。」一旦写成文字,成了定本,就可能变成误人误己的教条。但最终,《传习录》还是诞生了。这是文字的胜利,或许也是活泼思想的某种悲哀。

杨家将的故事,就在这两种文化中,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。

一种,是正史里轮廓模糊的忠臣良将。

另一种,是口语传说中,有血有肉、快意恩仇的智勇英雄。

我们今天,活在一个被文字和电子媒介彻底定义的时代。但我们不能忘记,那些口语文化中的先民,他们用自己的方式,在「附近」的世界里,创造着属于他们的英雄,然后把英雄当做镜子,在里面,看见自己的样子。

那跳跃在篝火旁的史诗,那回荡在茶馆里的惊堂木,

同样是文明的火种,同样值得我们致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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